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恶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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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[LV.Master]伴壇終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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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樓主
    發表於 2021-9-2 10:45:44
    “城绅老爷行行好,赏给花子一碗饭!”

    临近晌午,定州城十字街的“鸿兴荤馆”门前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叫花子,只见他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一只脚穿着鞋,一只脚光着,手里拿着一块厚厚的青砖,不断地往自己的前胸后背上拍打,伤疤累累的胸脯子上,又新添了一条条鲜红的血印子。

    “鸿兴荤馆”跑堂的伙计王快嘴不敢怠慢,把白手巾往肩膀上一搭,连跑带颠地进去告诉酒店掌柜王等金。因为,定州城的“四大城绅”正在里面的雅间喝酒,而门外打砖的这个叫花子,也不是平常的叫花子,乃是定州城鼎鼎有名的叫花头—恶丐姚忙儿。

    “鸿兴荤馆”的老板王等金是个干巴老头儿,正在柜台后面拨拉算盘珠,听说门外来的乞丐是姚忙儿,连忙说:“这个灾星怎么这时候来了?别扰了城绅老爷们的雅兴,快把他打发走了!”

    这是民国六年的秋天。这一年,定州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洪水,沙河、唐河、孟良河都泛滥成灾,房屋倒塌无数,各乡的庄稼颗粒无收,成千上 万的灾民涌进定州城里。洪水过后,定州城里的“四大城绅”高价出售囤积的粮食,赚得盆满钵满,这天中午一起聚到“鸿兴荤馆”小酌,偏偏这个时候,姚忙儿找 上门来。王等金连忙从钱匣子里摸出四个大钱,递给伙计王快嘴,王快嘴接过大钱,跑出去放进姚忙儿脚下那个缺了口的讨饭碗里。四个铜钱可以买两个芝麻烧饼, 谁知,姚忙儿看也不看,仍然一下一下地往自己的胸脯子上打砖,拍得胸脯子一片通红,嘴里喊:“城绅老爷们,你们吃得好肉,喝得好酒呀!也赏给叫花子一口 吧……”旁边围了三五十个破衣烂衫的灾民在看热闹。

    “鸿兴荤馆”的雅间里,“四大城绅”吃着“八大碗”,喝着阜平县出产的“红金贡”酒,正在兴头上,听见外面喧闹,喊进掌柜王等金,问他怎么回事。王等金赔着笑,说:“姚忙儿在门口打砖,我这就轰他走!”

    王等金急赤白脸地亲自出来,对姚忙儿拱着手,嘴里说:“我的爷,放下您的砖吧!您想吃啥,白馍?罩饼?水饺?我这就给您做去!”姚忙儿停止打砖,说他今儿个来,就是想知道“四大城绅”吃的是什么、喝的是什么,进去看一眼就走!

    “鸿兴荤馆”是当时定州城最有名的酒馆,招牌菜是“八大碗”整席。“八大碗”指白漉鸡、清蒸鱼、肘子肉、酥肉、猫头丸子、甜丸子、葱烧 海参、黄焖鱼翅八道大菜,都用海碗盛着。灾荒年头,除了“四大城绅”,定州城里已经没有人吃得起“八大碗”了。姚忙儿口头上说进去看一眼就走,可是王等金 明白,绝没有这么简单!门口聚集着那么多肚子瘪瘪的灾民,“四大城绅”却在里面吃“八大碗”,给那些灾民知道了,弄不好要出大事。

    见王等金迟疑,姚忙儿又开始打砖,一边打砖一边吆喝:“王老抢,别看你整天拄根文明棍,你扒灰的事,别人不知道,我知道!”

    “李老万,出来说说你怎么发的家吧,早年间你做过贼,绑过票,告密过你的拜把子兄弟!”

    “孙老旺,你自称孙大善人,可你家一斗高粱米卖三块现大洋,三块现大洋啊!”

    “张老根,你家大门外饿死了三个不到周岁的小娃子,囤里的米生了虫不肯舍一碗粥,他们的娘都上了吊啊!”

    雅间里,王、李、孙、张“四大城绅”听见,脸上都挂不住,放下手里酒碗。

    王老抢:“我去找几个人过来修理他一顿……”

    李老万:“这种人怕打?只怕从此缠上你,再说他手下还有那么多叫花子!”

    孙老旺:“依我说,干脆递张状纸送官!戴上手捧子脚镣子,再判他个枷号。”

    张老根:“送官?就因为他是叫花子?现在可是民国了,不比前清!”

    “四大城绅”说来说去,都感到没有办法。门外,姚忙儿跳着脚,越发骂得难听,把许多别人不知道的丑事都揭了出来。骂得“四大城绅”再也 坐不住,放下筷子,穿起长衫,戴上礼帽,准备离开“鸿兴荤馆”。等他们出了门,才发现根本走不了。门外,已经聚集了几百名面黄肌瘦的灾民,见“四大城绅” 出来,灾民们都脱光了上衣,手里拿着砖头,一齐跟着姚忙儿喊“城绅老爷行行好,赏给花子一碗饭”,见这阵势,“四大城绅”腿都软了。几个人又回到酒馆,碰 头商议了一下,最后由口齿伶俐的王老抢出面。他拉着姚忙儿的手,说:“进来说,进来说,有事好商量。”又转身对掌柜王等金吩咐:“找张干荷叶,包上只卤煮 鸡,外加一瓶‘红金贡’,一会儿给姚爷捎回去。”

    然而,姚忙儿并不领情,仍坚持要带上门外的灾民,进到酒馆里面,看看城绅老爷们究竟吃的什么、喝的什么。灾民们也跟着喊:“城绅老爷, 把你们吃剩的‘八大碗’也赏给我们尝一口!”十几个饿汉子手里挥舞着砖头,眼看着就要往里硬闯。“四大城绅”气急败坏地又合计了会子,只好仍由王老抢出 面,对着灾民喊:“今儿个晌午,由我们老哥儿四个出钱,在开元寺舍饭,每人一大碗稠粥、俩窝头,老咸菜管够,大伙儿散了吧!”众灾民听说,这才纷纷丢下手 中的砖头,一起向定州塔下面的开元寺拥去。

    见灾民们散了,“四大城绅”出了“鸿兴荤馆”的门,迎面看见姚忙儿拎着青砖还站在那儿,都指着他的鼻子,恶狠狠地说:“哼哼,快进去吃吧,桌上还摆着哪,六个碟,八个碗,吃死你!”姚忙儿冲着他们的背影“呸”了一声。

    正在此时,“平教会”的严先生骑着头毛驴,带着几个学生走了过来。严先生笑呵呵地说:“老汉,你今天做了件好事啊!”姚忙儿知道,严先 生是个好人,他留过洋,当过大学里的教授,这些天正在定州城创办“平教会”,救济了很多灾民,还教大家养“来亨鸡”,种洋棉花,用水车浇园。不过,严先生 毕竟是先生,他姚忙儿不过是个叫人看不起的老叫花子。于是,姚忙儿头也没抬,只鼻子里哼了一声。

    不料,严先生却跳下驴背,对姚忙儿说:“天快过晌午了,我请你吃个便饭吧。”不由分说,拉起姚忙儿进了“鸿兴荤馆”。他们来到“四大城 绅”待过的雅间,饭桌还没来得及收拾,不过,这些残菜剩肴上面,不是唾沫、黏痰就是鼻涕,让人看了发呕。严先生皱着眉头,吩咐伙计王快嘴收拾干净。然后要 了一盘炒豆芽、一盘拌茄泥两个素菜,又要了一盘手掰肠、一盘炒肉片两个荤菜,外加一壶松醪酒。严先生和气地对姚忙儿说:“坐吧。”说着,顺手给他搬过一把 椅子。姚忙儿当了多年的叫花头,不是没有吃过大鱼大肉,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还能与人同桌而食,更没有想过与严先生这样有学问有身份的人坐在一起。他感到浑身 不自在,嘴里说:“俺是个穷要饭的,这儿哪是俺坐的地方。”

    严先生笑了,说:“南方有个孙中山先生,你知道吧,他提倡国民平等,叫花子 也是国民嘛!”一边说一边亲手给姚忙儿倒上一盅松醪酒,“我这次来咱们定州,就是想搞平民教育的试点。什么是平民?咱民国的老百姓都是平民!你要有空,也 来咱‘平教会’听听课。”说完,举起手里的酒盅,同姚忙儿碰了一下,仰起头一饮而尽。

    三十多年来,姚忙儿还是第一次挺直了腰板坐着吃饭。他感激地望着严先生,同时也对自己大半辈子的所作所为感到惭愧,一道道热汗顺着瘦骨 嶙峋的胸膛流下来,蜇得刚才被砖打破的地方一阵阵剧痛。他忽然站起来,说:“严先生,你要真心对我好,就让我去你们‘平教会’看大门吧!”

    严先生一怔,沉思了片刻,笑了,说:“正好,我那里还缺个门房。我听说,要饭三年,给个皇帝都不做。我那儿每天可都是熬白菜、窝窝头……”

    姚忙儿打断严先生的话,说:“不瞒先生说,俺要了一辈子饭,什么剩菜剩饭没有吃过?饿个两三天也是常有的事。别说白菜窝头,就是苦菜山 药,俺吃着也是香的!”说着说着,动了意气,闪着泪花站起来,说:“严先生,你把我当个人看,我要看不好咱‘平教会’的门,我就不是人!”严先生拉他坐 下,说:“这就好,你明天就来找我报到吧。”姚忙儿高兴极了,倒满酒敬了严先生一盅。转回身,拿起那块伴随了他大半辈子的青砖,大声说:“从今往后,我姚 忙儿再也不讨饭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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