拉魂腔

逸然

坊口的罗锅子，从云南一个人回来了。他几乎每年都要去一趟云南，在那个遥远得我们一无所知的地方，有他自己梦一样的远方。这是那个时代里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罗锅子怀有神秘感的地方。

         云南在哪里呢？我无从想象，记忆只是从罗锅子的讲述中得来的。那是一个只有春夏，没有秋冬的地方，群山、河流，漂移的土地和竹楼上的村庄。这一切还不足以让人感到神奇，让人好奇和感叹的是，罗锅子说那个地方的女人多，男人少，像他这样的北方男人，稀罕的不得了。罗锅子还说他在云南有一个相好，他只要一去了云南那个地方，就被那相好的女人和家人给关在了家里，每一次，他都是想办法从窗户外面跳了出来，穿山越岭才逃了回来。

         想一想，罗锅子的讲述漏洞百出。可是我们宁愿意相信他的讲述，或者我们没有选择，在那个极度缺乏想象的年代里，我们宁愿意相信罗锅子神话般的传奇经历。没有人怀疑过罗锅子的经历和传说，就像他的一副好嗓子，能把四邻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，唱得五迷三道，魂不守舍一样。

         罗锅子何许人也？在坊口村里，他家里被戏称为“一门三光棍”，除了年过三十的罗锅子，还有父亲和他哥，三个男人过日子，油干灯枯般苦撑苦挨着。可是，别看罗锅子后背上顶着个不大不小的“磨盘”，但他的嘴甜嗓子好，小曲小调张嘴就能来，高亢低缓，细水涓涓，唱的是鲁南乡下人百听不厌的柳琴调，人称拉魂腔的柳琴戏。凭着这一副好嗓子，罗锅子走南闯北，一年在家里的时间屈指可数。见多识广的罗锅子，回到村子里见到谁都亲，认识不认识的人，他都会上前打招呼，他走南闯北的经历，也便以各种各样的版本在东西两村里传递着。

         罗锅子会唱戏，加上他经常出门在外，衣着打扮也和村子里的人不一样，身上有一些半土不洋的东西，虽然脸仍然是黑着的，留着一个汉奸一样的头型，说出的话，自然也是拐腔跑调。村子里没有人笑话过罗锅子，都觉得他不能算是一个正常的人，想一想他的家里一个老爹和同样光棍的哥哥，这一切，都被人们原谅或者忽略掉了。

         一天，他哼着小曲来到村东头的柿树底下，大婶子二嫂子地叫了一遍，找了一块土坷垃就坐在了一堆正在啦呱的妇女们中间，便有人起哄让他唱上一段。罗锅子也不可客气，张嘴就来，他唱的是一段《王二英思夫》的悲情小调，霎时间，唱得一圈啦呱的妇人们没有了声音，大家一下子都沉浸在王二英的悲情故事当中。还没有等大家回过神来，这个时候，罗锅子就戛然而止了。他咳嗽了一声，把嗓子调换过来，开始东家长李家短地和一群妇人们说笑起来。

         村子里男人们多半不会掺和进来，或者不屑于和罗锅子这样的男人为伍吧，他们只是匆匆地路过，用一种习以为常的眼神瞟上一眼，间或也有人会在此停下来脚步，听上一会儿，插上一两句话，剩下的时间，就是听滔滔不绝的罗锅子，讲述他的风雨江南的艳遇和闯荡史了。

         让我好奇地是，罗锅子讲述他在云南那么受到女人的宠爱，他为什么还要跑回来呢？这样的疑问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，可是没有一个人向罗锅子提起，大家似乎都在随着罗锅子的节奏，一同编织一个远在天边的童话。罗锅子说他在云南的那些日子里，每天都被他心爱的女人及其家人严密看护着，不许离开家门半步，他说自己实在是太想家了，不得不一次次地逃回来。

         有人就跟着问他说，既然那女人这么离不开你，为什么你不把那个女人带回来呀？罗锅子说，不能啊，那个地方的人都恋家的很，只准许外人进去，不允许族里的人出去。还有人问罗锅子，那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呀？难道什么活都不干吗？罗锅子得意地笑了笑说，你看我能干什么呀，除了唱唱，我还能干什么？她们一家子人，一个寨子的人，都被我的小曲给迷住了。

         不知道罗锅子说的是不是实话，我只是在心里纳闷，你在那么好的地方不待，非要跑回来过光棍的日子，真是不可思议。

         不可思议的事情还在后面，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早晨，村子里炸开了锅，一条爆炸性新闻在村子里传开——罗锅子领着装庄前头二安的老婆跑了！这怎么可能？那小媳妇才过门一年多，怀里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，竟然扔下了孩子跟着罗锅子跑了。人们相互交换着信息，有不认识或者不熟悉那小媳妇的人，便开始打听这小媳妇是哪个庄上的，怎么这么糊涂呀！

         没过多久，那个小媳妇就衣衫褴褛地跑回来了。她说想孩子想得不行，其实上路的时候就有点后悔了，加上一下子跟着罗锅子跑了，没有想清楚前因后果，又怕得不行，趁着罗锅子不注意，一个人从三百里外的徐州跑回来的。小媳妇的婆家也没有难为她，人前人后地也没有人敢当面提起过这件事情。只是那小媳妇家的男人们，发誓抓住了罗锅子，要把他的两条腿给砸断。

         可是，罗锅子就此消失了，他在人们的淡忘里，变得杳无音讯，毫无踪迹。

         此后的许多年里，人们再也没有在村子里见过罗锅子的身影。不知他是真的去了云南那如梦如幻的女儿国，还是流落他乡，成为传说中的卖艺人？

         记忆里，他的歌声飘渺，后背上压着的那一坨子肉，让他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歌唱，生活里的无奈和艰辛，竟然一点都没有影响到他唱腔里的千回百转，抑扬顿挫。或许这一份人生的沧桑，全都在他走南闯北的嗓子眼里，慢慢地吞咽了。

         想想这许多年里，他是否已经年迈得再也发不出一点声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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